自缢,一对农村空巢老人的悲情归宿

2021-07-28 16:10:48  来源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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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东头的陈叔陈婶老俩口自杀了,等到循着臭味发现时,在七月的高温下,尸体已经腐烂发胀,白花花的蛆虫爬得满屋子都是。邻居当场就吐了,回来之后连接几天吃不下饭。一对和蔼可亲,为了儿女幸福甘愿付出一切的老人,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离开了人世,他们死时,两儿一女都不在身边。


 

多子多福,养儿防老的传统说法,在冰冷的社会现实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,那样的可笑。因为天气原因,尸体在发现的第二天一早就匆匆下葬了,是村委会牵头,由村里像陈叔陈婶一样的老人帮忙起灵、抬棺、下葬、入土的。虽然儿女双全,但在下葬前却连个披麻戴孝、哭灵摔盆的人都没有。


 

陈叔陈婶是上吊自杀的,这是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,听了他的话,我沉默了许久,我不想说什么,我又能说些什么?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,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失眠。其实,近些年来,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离世的,何止陈叔陈婶两人!不止孤苦无依的“绝户”,多少儿女双全,甚至子女是有着体面,收入不菲的城市人,其父母不也以同样的方式辞别了人间。见得多了,我也就麻木了,不是没有同情心,也不是麻木不仁,我连自己的下场都看得清清楚楚,哪还有心情去管人家的闲事?

小时候,我们家和陈叔一家是邻居,我常常到他们家去玩。只是后来我长大了,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,盖了新的青砖瓦房,父母便将家从偏僻且交通不便的村子东头搬到了村子中心,从此以后便不长来往了。只是,我每次回老家探亲时,总要到陈叔家去坐一坐,看看两位老人家身体是否康健。每次看到我,老两口总要拉着我的手说半天,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我工作是否顺利,娃娃学习如何,父母身体还好吗?尤其当我掏钱给老人时,老两口总要推辞半天,虽然只有两三百元乃至几十块钱,但足以令两位老人泪流满面。或许,老人缺少的,不是金钱,而是亲情,是无人陪伴,无处排遣的寂寞,和对子女的失望——含辛茹苦,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子女,竟还不如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!


 

那时候,我家和陈叔家仅一墙之隔。每年6月初,当陈叔家中那棵高大的杏树上的果实尚未成熟时,我和姐姐放学回来,总是翻过不高的墙头,爬到树上去摘又大又圆的青杏子吃,虽然嘴里酸得不断流口水,但我们总是乐此不疲。不待杏子变黄,就颗粒无存了,年年如此,直到我们长大懂事。看到我们骑在杏树上糟蹋尚未成熟的青杏,陈叔或是陈婶从未高声斥责过我们,总是轻声说,乖,别调皮,小心别摔着。有时和陈叔家里养的小狗小猫玩累了,就在院子里睡着了,陈婶就小心翼翼地把我们抱到炕上,盖上被子,等着父母来接。

陈叔和陈婶的个子都不高,说话细声细气的,在我的记忆中,不但俩口从未吵过架,就是和外人,也从未大声说过一句话。他们的脸上,也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,好像看开了一切,万事从不挂在心上。俩口文化程度都不高,唯一的兴趣就是听听秦腔了,或是在每年庙会时,把门锁上,带着干粮,一看就是一天的戏。


 

他们原本有三个儿子,一个女儿,但大儿子在上初中时的上学路上,不幸被车撞死了,原本大儿子被看作是这个贫困家庭的希望,不但学习成绩年年班级,甚至年级第一,而且非常懂事,见了长辈总是笑眯眯的,不笑不说话,因此很受大家喜爱。大儿子死后,陈叔悲伤过度,一夜白头,不到四十的人,看起来足足有五六十岁了,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。此后,陈叔和陈婶对剩下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就更加看重了,哪怕自己累死,家里所有的农活,也从来舍不得让子女动一根手指头,只要有闲余时间,总是催着他们学习。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,爸妈没本事,所有的路,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了,是好是歹,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。

进入90年代,学费逐渐变得高昂起来,同时供养三个孩子上学,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,也是一个不轻的负担。为了给子女缴纳学费和资料费,陈叔当过麦客,下过煤矿,也到建筑工地打过小工,陈婶捡过垃圾、发过传单,也帮人除过草,总之,凡是能够挣钱的活路,老两口年轻时尝了个遍。即便如此,一没文化,二没技术,把天下的苦都吃遍了,也没挣到什么钱,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,一件衣服,穿个十年八年了,也舍不得扔。逢年过节,能吃上一顿猪肉饺子,就是三个孩子最大的期盼。

即便如此,陈叔俩口对三个孩子的学习教育也从未放弃过,只要是学习需要,哪怕砸锅卖铁,也要保证孩子所需。上完初中,看到家中窘境,和苍老不堪的父母,懂事的女儿主动提出放弃学业,外出打工,来供养两个弟弟上学,但被陈叔拒绝了,陈叔斩钉截铁地说:“只要爸爸还有一口气,就要把你们三个都供出来,考不上是你的事,让你辍学就是爸爸的无能了。”所幸三个孩子都很争气,虽然吃穿比不上其他同学,但学习成绩却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,获得的奖状将陈叔家破旧的客厅墙壁贴得满满当当的。每次开家长会或是偶尔来了亲戚,谈起孩子们的学习,是陈叔老两口最大的骄傲,也是他们能面对苦难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吧。


 

最终,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,在当时大学尚未扩招的背景下,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能考出三个大学生,在十里八乡都引起了轰动。成为公家人,吃上公粮,是九十年代农村人最大的期盼和梦想。虽然当时的大学学费尚未高涨到现在如此离谱,但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沉重的经济负担。为了凑足学费,陈叔只留下了口粮,把家里能卖的粮食都卖了,可还是差了一大截,没办法,硬气了一辈子的陈叔只能拉下脸,小心翼翼地说着好话,忍受着亲戚们的冷嘲热讽,四处陪笑着到处借钱,即便如此,凑够了学费,还有生活费的问题,最后,在学校的指点下,通过助学金贷款,才最终得以解决。

陈叔的三个儿女都很懂事,大概是亲眼目睹父母的艰辛和不易吧,他们从不抱怨,也不自卑,而是把全部都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,年年都能拿到年级的奖学金,一次稍稍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。寒暑假,为了节省路费,基本从未回过家,而是当家教、发传单等四处打工,来筹措自己的生活费和来年的学费。


 

汗水与收获是成正比的,大学期间的扎实学习,换来的是优异的学业成绩。大学毕业之后,姊妹三个都留在的自己心仪的大城市,找到了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,终于摆脱了父母亲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,如愿以偿成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城里人。

工作之后三四年内,陈叔的三个孩子陆续结婚了,找的对象也都是城里人出身,父母有退休工资,他们也终于能够不再为整日想着挣钱而苦恼了,只是,三个孩子结婚时,父母都没有参加。我不知道的陈叔和陈婶自己怕给子女丢人不愿意参加呢,还是孩子压根不想让父母参加婚礼。总之,孩子们结婚以后,老两口脸上的笑容也在慢慢减少,直至变得四目相对,一言不发。按理说,不用再为子女们上学的费用操心了,辛苦了大半辈子,终于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生活了,陈叔他们应该高兴才对,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出人意料。

陈叔和陈婶也曾短暂地到城市生活过,那是应两个儿子的请求,去帮忙带孩子的,可是时间都不长。老一辈带孩子的经验,在两个儿媳妇眼中是如此愚昧和落后,特别是嚼碎馍馍嘴对嘴喂孩子,孩子哭了就抱在怀里轻轻摇晃,更是老人不讲卫生,不懂科学育儿的理由,也是和儿媳们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。看电视看不懂,出门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,城里老人热衷的广场舞,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吸引力。婆媳不和,孤独寂寞,便成为两个老人在每个儿子家都待不长的主要原因,而儿子,夹在媳妇和父母之间,也是左右为难,只能选择两不想帮,息事宁人。

至于女儿家,老两口坚决不去,害怕惹人闲话,在农村,父母都是靠儿子赡养的,女儿则是泼出去的水。节俭了一辈子,老两口的花销很少,加之三个子女偷偷给老人的生活费,所以在经济上应该是不存在任何问题。老人的子女并非不孝,只是有心无力而已。他们也想多陪陪父母,也想把父母接到身边安享晚年,只是繁重的工作和婆媳矛盾,使得他们不得不选择向一方低头而已!

只是,随着年龄增大,要强了一辈子的两个老人,也不得不向命运低头,年轻时过度劳累的恶果逐渐显现出来,风湿、胃痛等一大堆毛病随之而来。小毛病可以忍着,实在疼得不行了,就到村里小药店买点止痛药吃一吃,两位老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苦度岁月。他们的苦,不愿意告诉子女,也不想为儿女增添烦心事,不想把抚养子女作为子女赡养自己的理由,他们,只愿子女们一切安好。


 

也许是查出了不治之症,不想拖累子女,也许是已经活得够够的了,陈叔陈婶,选择了双双上吊,只把哀痛和哭声留给了下葬后才赶回家的两儿一女。两位老人,就像天地间的一片浮萍,被命运的大风吹得东摇西摆,最终不知所踪。只是,劳作了一辈子,也善良了一辈子的人哪,本不应该是这样凄惨的下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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